神啊!祢在哪裡—太魯閣出軌紀事
作者：■文／胡真珍 RN, 門諾醫院加護病房專科護理師 發佈時間：2021-12-23
一幕幕的場景，此起彼落的呼喊，人生的無常，生命的脆弱，在此刻無所遁形，2021年4月2 日，神啊! 祢在哪裡……
意外的徵召
早上一如往常上班，今天心情好，因為今日上完班就準備放清明連假。反常的戴起隱形眼鏡，穿起新鞋！其實心情好到不行，早上7點40分左右就到單位，慢慢吃早餐等查房。約10點左右接了一床病房呼吸衰竭的病人，這時某主任拿了一手的牛肉乾在咀嚼，還問是誰那麼壞心放牛肉乾在桌上？！沒過多久，醫院突然廣播大量傷患，事發的地點著實讓人起雞皮疙瘩：「清水斷崖段落發生火車出軌！」我的速度不自覺加快，趕緊要把手上的工作完成，就在此時，「咦∼急診打給我耶∼∼是打錯嗎？」，學妹問我：「學姊你不用去急診支援嗎？」，我回應：「不用吧！我應該等病人來就可以。」，沒想到又再次接到急診電話；護理部副主任問我可不可以去前線支援，我沒有猶豫地答應了，我內心甚是激動！出事的地點是一個美到無與倫比，也是常常會經過且很熟悉的地方。放下手邊工作，簡短交代給加護病房小組長後衝到急診，此時得知我的夥伴是外科加護病房李姓護理師，平時老戰友，心理安心許多。
坐上救護車後，沿路鳴笛聲不間斷播放著並且高速行駛，尤其開上太魯閣大橋後行駛更加困難，山上沿路救護車不斷超車搶時間，整個氣氛頓時凝結，沒有人敢說話。進到山洞後，離事故現場越來越近，不斷看到消防車、救護車來回穿梭，鳴笛聲此起彼落…，加上隧道內的回音效應，使消防車的鳴笛音更加響亮，讓人更覺恐懼，像是發生世界末日一樣。汽車到處閃避，隧道裡分三排，有如摩西分海，讓出中間車道給救護車急速行駛。
深入災難現場
到了現場其實非常凌亂，身處於沒有遮蔽物的30度高溫下，馬上就聽到救難人員大叫“紅色＂〔註1〕！送來的是一個右腳斷肢的年輕人，下巴還穿了一個銀環，因測不到脈搏，立即進行急救，「病人有瀕死呼吸，要救！」我在旁邊趕緊打上靜脈輸液，當時的我已經3年沒有碰針了，除了有一次協助已嘗試至第9針的病人放置動脈管外，這是讓我最緊張且又不容許失敗的時刻。我心中不停禱告，因為病人在左手上有大片刺青，更增加了注射難度，或許是神的力量，我居然一針順利打上，該傷患每3~5分鐘須給一支強心劑且要不停擠壓點滴袋，加速輸液。因為病人情況緊急，所以指揮官派了直升機做救援，直升機就像龍捲風一樣，讓現場的塵土加速飛揚，不誇張，我簡直要被捲走了！但後來改搭救護車，因為病人狀況不樂觀，應該是已經“黑色＂了！李護理師跟車，沿路急救直到國軍花蓮醫院，仍然宣告到院前死亡(OHCA)。
再來是一位拿著拐杖的阿姨，感覺下一秒就會暈倒的走向救護站，我上前問需要什麼協助，她跟我說她沒怎樣只是頭很暈，可以幫她找媽媽嗎？原來她手上的枴杖是她媽媽的。後面傳來大聲“紅色＂、“ 借過＂的呼喊聲，看到一位阿嬤舌頭已經吐出來，且脖子架著頸圈沒有送到救護站，直接送往救護車，阿姨很著急地跟我說那是她的媽媽，我上前問了救護員，原來阿嬤要轉去慈濟，此時阿姨安心的拿著阿嬤的柺杖一拐一拐地離開，阿姨說：「她要先回台東一趟」。不知此時的她，內心當是何等的糾結，卻仍須生活下去。
隔了沒多久，來了兩個年輕人是“黃色牌＂，一位較年輕的弟弟，脖子被架了頸圈，我觀察到他恐懼及緊張的神情，閉眼皺眉，額頭的擦傷經過處理之後，我問他要回哪裡？他說：回台東。我跟他說：「我也是台東人，我剛跟好多台東人說話—都很好，你不用擔心，醫生剛才看過你手腳沒有麻痛，你很好！」弟弟嘴角露出了微笑，還說他自己很幸運！另一位坐在送貨推車的上面，他的右腳扭傷腫脹，我們幫他剪開牛仔褲後清洗傷口，他本來嚴肅的表情，瞬間開始啜泣，拿起手機來想要打電話但手卻不停地顫抖，我隔著那位年輕的弟弟默默觀察他，最後好像也沒有撥出去的樣子，兩位少年仔一起被送往了門諾醫院。災難下的生還者，當下沒有慶幸逃過一劫的喜悅，只有殘留的驚恐！
煉獄中的人性光輝
一位某消防分隊的年輕女消防員，臉色蒼白的走進救護站，有中暑現象，我幫她把帽子脫掉然後解開她的釦子，體溫37度，拿了一瓶水給她後，讓她坐在旁邊休息。似乎沒隔10分鐘，她就恢復了，不愧是消防隊的女漢子，後來她又即刻跑去前線支援，結束後又跑回來，我幫她拿便當和水，順便跟她聊聊，剛剛所做的事情，她說她來救護站之前，被派與一位男消防員到第六車廂，因為處於隧道裡面，很暗，必須使用手電筒，前進車廂後，中間電動門因為被斷電只開了一半，她把身上防護衣脫掉才勉強鑽進去。她指揮現場，一位男子正在幫一位年輕人急救，另一邊，一位年輕人儘管一隻手已經骨折，但仍忍著疼痛協助進行急救，消防員問男子怎麼不離開，男子指著旁邊已經沒有氣色的小孩，「他是我女兒」。女兒其實已經被標上「黑色牌」了，但男子不肯離開，儘管女兒已經回天乏術，爸爸還是繼續幫忙急救工作，像「發了瘋」似的執著，後來還是被掛上黃牌架出去的。旁邊還有一位因為車廂強力擠壓導致一個妹妹斷頸，車廂一片哀嚎…有如人間地獄，能走出車廂的，真的是歷劫歸來。
其實我也好想前進車廂，我也想揹人出來，然後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搶救地的呼吸與心跳。接著，送出來的都是黑牌了，救護車一樣聲聲作響，直升機一樣來回穿梭。「裡面還需要大量的屍袋」，屍袋一箱又一箱的送達。傍晚時分，送出來的「屍體」時間開始拉長，幾乎都是用屍袋包裹送出來宣佈死亡，每出一具「黑色」屍體，我的心就糾結了一下。手機另一端，司機大哥打來，新城那邊要撤站，問我這邊狀況，我問了總指揮慈濟的醫師，他說他們要再待一下。於是我揹起了約有15公斤重的背包，想到自己應該須從大清水隧道爬上蘇花公路，好幾次差點要後空翻了，深感救難人員的辛苦！坐上救護車之前公路旁的工作人員塞了三個碗粿和麵包給我要我帶上車吃！
救援者的療癒
終於坐上了救護車，我累癱了。我的背包佈滿泥土灰塵，我的工作服瞬間變成工人服，頭髮也硬的發癢，回醫院的路上，救護車仍舊穿梭在台九公路上，甚至還看到一台白色休旅車翻車。司機大哥沿路穿梭鳴笛，我跟李護理師像是從人間煉獄爬出來般的倦怠與疲憊，熟悉的街景終於出現在眼前，感謝司機大哥平安將我們送達，時間已近五點半。護理部主任和副主任將我們帶到急診室小房間做禱告，平撫我們的心靈！
事件過去第三天，我的朋友陸續出現了創傷症候群，看到新聞還是不經意回想起現場的氣味及景象，像我自己就連續三天凌晨四點鐘「自然醒來」，自己好像也有一點點害怕看到火車。事件過去第七天，新聞報導早上的九點二十八分全台灣火車會響鳴三十秒默哀致敬，於是我走到火車站上了二樓，站好位置拿起我的手機，在火車響鳴的時候默默祈禱，一切的哀傷都會過去，希望罹難者安息，火車的鳴聲應該是快樂出遊的記憶，怎麼今天聽起來特別黯然憂傷甚至穿透人心。隨著火車鳴響結束這件事情也隨之在自己心中默默畫下句點，謝謝上帝給予的試煉，自己將內化並能傳達正向能量給周遭仍未走出來的同伴。
「義人就回答說：主啊，我們什麼時候見你餓了，給你吃，渴了，給你喝？什麼時候見你作客旅，留你住，或是赤身露體，給你穿？又什麼時候見你病了，或是在監裡，來看你呢？王要回答說：我實在告訴你們，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太25：37-40）。災難現場的慘狀，讓我們會不禁吶喊上帝在哪裡？！然而上帝就在每一位受傷者的身旁，祂乃透過每一雙救援的手，撫慰傷痛。人生的無常與生命的脆弱，正是上帝對人類的呼喊，我們需要祂，這也是上帝對祂兒女的徵召；就在此刻，挺身而出，伸出援手，見證上帝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