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天空忽然飄起雨絲,我猛然驚醒,抹乾臉上的淚痕,是啊!有神在掌權,也在顧念…
2011年一部由作家九把刀所撰寫,經改編並執導所拍成的電影─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成為東南亞最賣座電影。自此,讓一拖拉庫的LKK族如同「想當年」一樣,常把這句話「那些年,⋯⋯」掛在嘴邊。其實想當年,在我的那個年代,鮮有被人追,因為那些年,除了聯考的壓力外,我也正努力邁向護理之路的門檻,所以沒有時間去思想追、趕、跑、跳、碰的問題。
「美國阿病院」,我來了!
那一年,民國65年6月3日畢業典禮甫結束,隔二日,20歲的我,拎著簡單的行囊,懷抱著護理鼻祖南丁格爾的至理名言,及基督大使命的呼召,攀上開往南下的柴油火車,2小時後,旋即又跳上一輛三輪車,遙指「美國阿病院」(台語)報到。「美國阿病院」是由一群來自遠邦異國,號稱「阿督仔」的宣教士所設立的基督教醫院,以醫療傳道為宗旨,三十多年前僅三層樓高,一樓是內科病房兼急診與ICU,二樓是外科病房及開刀房與PICU,三樓則是供應室及圖書室與禮拜堂。在沒有電梯(升降機)的時代,外科患者住院時,大家(宣教士、醫師、護理人員、檢驗師、藥劑師、X光師、病患家屬⋯)都會出手「相抬」,將整台推車連車帶人送上二樓,若需要輸血的病患,更是一通電話人人都會捲起袖子,一袋袋充滿愛心的鮮紅熱血,馬上送往前線(開刀房或病房),可說是全院總動員。
菜鳥上任,緊張交班
我這個初來乍到的菜鳥則被安排在內科病房服務,白天班由護理長帶領一位7-3班與一位正常班的護理人員,及一位實習護生共4人來照顧30多床的病患,小夜班(3-11)在17:30以後就得與一位實習護生獨撐大局,大夜班(11-7)就由當值人員與一位實習護生,及一位夜班護理長(軍職退休護理人員)守候。
那時的排班表還是用手抄寫的,7、8位護理人員(含護生)排起班來可說是相當緊湊,往往都是上完小夜班七天之後,第二天又接上大夜班七天,之後休息一、二天,再接著上7-3班七天,之後又再接小夜班,如此周而復始的,日以繼夜,但青春、熱情如我,仍樂此不疲。
然而比較緊張的是,上完大夜班要與7-3班交接時,挪威籍的護理部主任就率領著本國籍的護理部副主任、加拿大籍的護理督導、科室護理長及當日所有工作人員一同巡房交班(偶而挪威籍的院長大人、和一些芬蘭籍的宣教士也會參一腳呢)。這時若有病重、尿失禁的患者,主任就會掀起床單看看是否平整乾爽,並且詢問患者:「護士小姐晚上有否每二小時幫你翻身?或換尿布?床單?」查看吊掛在床尾木製板的記錄時間與簽名(含翻身、輸出入、打針、發藥、換藥⋯等等),還有點滴是否已更新?集尿袋中的尿是否已倒掉?胃管、導尿管是否通暢?又翻開病歷詢問病情與記錄是否完整。這些都必須在交班前完成,否則她就會親自動手來做了!
醫院門口的「甘嬤店」常是我解決三餐的地方,10元一小碗的「切阿麵」上浮著兩片薄薄的白切肉,和一小片黃色的醃蘿蔔,還有那五毛錢2粒的「鹹酸甜」也是我思鄉解饞的零嘴,至今想起還回味無窮呢!
古早的設備,有序的工作節奏
想當年許多醫療輔助用品尚未周全,負責注射的護理人員需先將點滴架放置在病床旁,並計算好病患IVdrip每小時的滴數後,就必須用簽自筆在500cc玻璃溶液瓶上,(或用膠布貼)先劃好刻度,並寫上時間與滴數,及所加入的藥名,再將點滴瓶吊掛與排氣後,才幫病患注射。
一般的針劑是將藥物先抽好在玻璃針筒內,再將病患的藥物治療卡以不同顏色來區分(白班用米白色、小夜用橘色、大夜用紅色),再以橡皮筋捆上,放在「深藍色」的治療盤中,用手托著至病床旁注射。負責發藥的護理人員就需用不同顏色的包藥紙來區分(白班用白色、小夜用淺綠色、大夜用粉紅色),並在藥包上用筆寫好病患名字、床號、用藥時間等,再將每包藥按床號整齊排放在「白色」治療盤中,用手捧著去發藥(常戲說:「我要去發餃子了!」)。
三班的護理人員在交班時,不僅要拿著很大一本的三班交班護理記錄,到每個病床前交代清楚外,還得清點病房財產(玻璃針筒、不銹鋼針頭、不同作用的治療巾、穿刺包、胃管、導尿管、氧氣管、換藥碗⋯等等),用過的也要清洗乾淨後,用治療巾包好,送至供應室消毒。若是大、小夜的交班,因沒有床旁燈,還得手擲手電筒來照明呢!由於內科病房還得兼急診與ICU,其實所謂的急診與ICU只是一個單獨的房間,設有一台換藥車、一台抽痰機、一台推床、一架推輪式大氧氣桶、一支點滴架、一面屏風、一張病床、一張辦公桌椅,桌上置簡單的文具外,及一個水銀式血壓計、一支聽診器、還有一個玻璃瓶內用酒精浸泡著─液溫與肛溫的溫度計各一支,17:30以後就醫的都算急診,通通都在此房間內應診,再視病患狀況而定,或帶藥回家,或住院治療,若有重症患者,則請轉外縣市大醫院。
在尚無看護的年代,所有照護病患的工作,全都需由當職人員完成,北歐籍的院長大人,每天晚上八、九點就會到每間病房勸家屬回家,笑容滿面操著不勝流利的國語說:「利悶補邀柳災遮力,趕喎毀家,握們的消接,輝刊號利悶的加任。」往往十分奏效,每到夜裡,若無急診,除了院外偶而傳來的幾聲狗吠與蟲鳴,可說是寂靜無聲,我倒喜歡這份寧靜,待事情做完後,可以安靜的看書、寫信、聽點輕音樂。
難忘的突發經驗
有一年夏末秋初的某天,我上大夜班,甫交完班,小夜剛走,正準備午夜12時以後的護理工作,就聽護生大叫:「學姊快來,×× 床怪怪的?」我衝過去一看,不得了!患者已無呼吸,我趕忙跳至病床上,邊作心外按摩,邊請護生立即將屏風及大氧氣桶推來,夜班護理長也急著連絡值班醫師(那時沒有所謂的門診或住院醫師,只要當值的都是24小時on call),等醫師來後又忙著by order,手忙腳亂的急救無效,病患逝世了。
當地人多數會在病患臨終前出院返家,或將遺體送回家中,而那位病患是高山原住民,又值深夜,家屬無法趕到,我與夜班護理長做完遺體護理後,將患者抬至推床上,再一起送到「白色小屋」(當時醫院無太平間,為了遠方未及時趕來的家屬,特在醫院後方加蓋一間可放置兩張木床的小屋,白色外牆及一盞暈黃的小燈,所以我們常稱此地為「白色」或「愛的」小屋)。我們先將小黃燈點亮,遺體放置在木床上之後,又用一個大紗網覆蓋住,免得貓狗搗亂,再將竹籬笆門扣上才離開(小屋原本是竹籬笆砌的,後因被颱風吹垮,才蓋磚房)。
回到病房我們還在收拾東西,十幾分鐘後,另一病房紅燈響起,又有一患者沒了呼吸,我們又得重複剛才的舉動,很不幸的一陣忙亂後,病患仍然過世了!默默的做完遺體護理,因患者是住在榮民之家的榮民伯伯,工作人員需等天明後才能來接回,我與夜班護理長載著遺體,推著「戰車」(推車)再度出征前往「愛的小屋」。昏黃燈光下,先前那具已被紗網覆蓋的遺體,靜默無聲的躺著,將這遺體如前安置妥當後,離開前我回首望著這兩具被紗網覆蓋的遺體,心中難過異常,推著空無一物的推車,一路上老舊的滾輪發出「乩嘎」、「乩嘎」聲,在漆黑的夜空中更顯淒涼。
待病房收拾完殘局後,回到護理站心情尚未平復,獨自走到戶外,坐在門口水池邊上,仰首遙望星空,耳邊突響起護士節常唱的慈光歌:「懇求慈光導引脫離黑蔭,導我前行⋯」,一句經文也從腦際湧出:『我觀看祢指頭所造的天,並祢所陳設的月亮星宿,便說,人算甚麼,祢竟顧念他,世人算甚麼,祢竟眷顧他』( 詩八:3-4),此時天空忽然飄起雨絲,我猛然驚醒,抹乾臉上的淚痕,是啊!有神在掌權,也在顧念,還有30幾床的病患等著我,立即飛奔回到護理站,忙著繼續準備午夜12時以後的針、藥。
因這兩起突發前車之鑑,日後每當輪值大、小夜時,遇有病危者,我會先將急救藥物抽好,止血帶、治療巾、氧氣管⋯等等放在「紅色」的治療盤中,再將大氧氣桶推至護理站或病房門口待命,同事不明究理,經解釋後,有些也會相仿效尤。
久久不散的馨香之氣
另外一件事令我至今難忘,一位年約70多歲的阿嬤,全身臭氣衝天的,背著三歲女娃,驚慌失措的衝進急診室。原來阿嬤帶著女娃在農田工作,一不留意,女娃不知何時掉進田旁的糞坑,待發現,找人撈起,女娃臉已發紺。醫謢人員七手八腳的立刻急救,但因舊式橡膠管徑太小,抽吸機力道不夠強,阻塞在女娃鼻孔與氣管內的糞水無法完全吸出,阿嬤與醫謢人員都紅了眼眶。這時只見一位基督徒醫師,馬上拔掉原插在女娃口、鼻的管子,竟張大自己的口,罩著女娃的口、鼻使盡全身力氣,將糞水吸出、吐掉,如此不斷的吸、吐好多次,果然奏效,然因落坑太久,糞水早已浸潤氣管與肺部,最終仍無法挽回小生命。醫師紅著眼眶,淚水從眼角流下,而糞水亦從他的鼻孔及嘴角滲出,不停向著農婦說「阿嬤,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此時在場的人全都掩面失聲,原先因怕臭戴的口罩,紛紛拿下擦眼淚,這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特殊的味道,久久不散,是的,你也嗅到了嗎?正是「基督愛的馨香之氣」呀!
昔日場景入夢中,盼主愛續傳
這些年間醫學突飛猛進,許多大型醫療院所相繼成立,先進的醫療儀器進駐,優秀的醫療科技人才,比比皆是。當年那間我曾服務過,僅三層樓高的小醫院,早已蛻變成為南台灣首屈一指,並擁有600多床的區域教學醫院。當年的菜鳥現今也快要老到飛不動了!
午夜夢廻,昔日情境常在夢裡盤旋:頂著白帽,身著護士制服,手捧不同顏色的治療盤,執行不同的任務(或發藥、或打針、測量TPR、BP⋯等等)、一群人合力將整台推車連車帶人送上二樓、一袋袋熱血鮮紅的愛心、或在病房唱詩歌傳福音、手擲電筒交班、推著跟我差不多高,比我還重的氧氣筒、「甘嬤店」、「白色愛的小屋」、「乩嘎、乩嘎聲」⋯常以為時光倒流,回到從前⋯。
如今,有人老了,病了、退休了!有人仍持守崗位,也有人走了!時代的巨輪牽動著你、我的心,無論如何,我們深深知道「基督愛的馨香之氣」仍將繼續傳頌,南丁格爾的精神仍會不斷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