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肺腑是你所造‧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我要稱謝你,因我受造奇妙可畏‧你的作為奇妙,這是我心深知道的。我在暗中受造,在地的深處被聯絡;那時,我的形體並不向你隱藏。我未成形的體質,你的眼早已看見了‧你所定的日子,我尚未度一日,你都寫在你的冊上了。 神啊,你的意念向我何等寶貴.其數何等眾多。(詩篇139:13-17)
靜蘭:趙老師您們家中從小就有信仰嗎?
趙教授:沒有!我媽媽是佛教徒。可以說沒有信仰,也不是真的佛教;真的佛教是要念佛法的!她也沒唸過佛法,有點類似道、民間宗教⋯跟著大家去拜拜這樣。我是在15歲時長了腦瘤,6月開刀,接著媽媽10月去世。一連串的事件,使我對生命產生很多疑惑⋯之後信了主。我很清楚—上帝從母胎中就揀選了我。
因為我媽媽生下我時已經47歲,我媽媽以為自己已經停經了。後來,肚子很不舒服,又不敢看醫生。當時我爸爸是軍人,正在打共產黨,共產黨到處貼公告—要活捉我爸爸,我爸只好改名換姓躲到上海,因為上海大城市比較不容易被發現。所以我媽媽怕我爸被共產黨捕捉,也不敢露臉看西醫,看西醫要掛號、要身分證,不敢去掛號。那就去看中醫,中醫竟說肚子裡結了一塊氣,要吃中藥把那個氣打散。接著就吃了五、六十帖的中藥,到五個半月時,我媽媽越來越不舒服,心想那個氣怎麼越結越大,還會動(原來那是胎動)。有個江湖郎中跟我媽說:「已經有個小孩在裡頭了,而且小孩已經五個半月了」;我媽嚇壞了,心想:「我不要這小孩了,我吃了五六十帖的中藥,小孩一定壞掉了!」就趕緊借了我阿姨的身分證去看西醫,那西醫卻說:「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現在你就算不要孩子,自己的命也沒有了!⋯」於是,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我就這麼早產生下來!一出生就被放在保溫箱,所以我是在上海出生的。不久,又遇戰亂要坐最後一班飛機逃難。上飛機前,我爸跟我媽說:「那小孩反正不會活啦!就不要去抱她了!抱了,也沒辦法帶上飛機、也沒辦法餵她!」我爸當時已經60歲,我的哥哥姐姐都成人了啊!所以他就想把這娃兒放在保溫箱自生自滅,留給醫院一筆錢就好。但我媽卻想:帶上飛機,死就死、活就活。我媽就這樣把出生後兩個月的我從保溫箱抓出來,帶上飛機。帶上飛機,離開保溫箱是個risk,加上我媽也沒有奶,就餵我吃牛奶,早產兒怎麼吃牛奶?!結果就拉得死去活來,所以我從出生那天就生病到現在。
但我真的是⋯上帝從母胎中就選了我!你看我除了早產,其他都很正常。照道理,父母年紀那麼大,蒙古症、自閉症、腦性麻痺⋯一大堆先天疾病的可能性,卻都沒有!但,我是真的身體不好,從出生就生病,印象中,好像從來沒有一個月沒有生過病!
剛剛提到中學時候發現腦瘤。剛開始五年級時常頭痛,不知道什麼病,就休學一年;到初中三年級時,頭痛更劇烈、噴射狀嘔吐,又休學一年,到台大醫院被診斷為腦瘤,就決定開刀。我6月開刀,然後我媽媽在10月就去世了,這段時間我對生命產生好多疑惑:我媽媽的骨灰放在善導寺,那時我們因為在廟裡作七⋯有一個老和尚九十幾歲,看起來很慈祥,我就常常去問他說:生命是什麼?死亡是什麼?生從哪裡來、死到哪裡去⋯等等問題。他就摸摸我的頭,跟我爸爸說,這小孩很有慧根,將來可以出家!啊∼這下完了!我爸爸就不准我再進善導寺,他超害怕我出家!我媽媽七七還沒作完,其他家人都要去,只有我不准去!所以我就知道∼他是不可能讓我信教的。而且我爸爸是非常霸道的那種軍人個性,就是兒女都是兵,都要絕對服從他!但是因為我是老么,我就天不怕、地不怕,我爸60歲生我嘛,我10歲的時候他已經70歲了。所以我搞怪,他也沒辦法!我很叛逆,從小就很叛逆,不聽話。所以我後來信教,根本不告訴爸爸,根本沒有得到我爸的同意。我爸爸媽媽就是傳統的中國人嘛!我連講都沒講,就自己去信教。
靜蘭:可是真的很難得,您經歷這麼多的病痛,雖然從某個角度來看也是個祝福,但這樣怎麼讀書呢?很多人在這樣的經歷下就讀不下書了耶?
趙教授:我從小就愛唸書,雖然身體不好,爸爸媽媽常叫我請假,下雨天也叫我請假,爸媽看戲也叫我請假一起去看戲!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可是我愛唸書!我堅持要讀書!
回顧這個成長歷程,我深深知道—是上帝從母胎就揀選我⋯,好多人說我怎麼能做那麼多的事情,其實我覺得沒有一件事情是我做的!因為都是上帝在做,祂只是利用我作為工具。不然,我就是一個—又病又沒有什麼,應該是蒙古症或是智障的小孩。然後吃那麼多藥,一定是不正常的!我非常清楚—自己多麼有限!像我們最近「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修法,我連六法全書我都沒翻過!對法律是無知到極點!竟然要去撼動一條法律⋯,我不喜歡條文啊、那些死的東西,可是你非要立法不可啊!
靜蘭:好像南丁格爾,那時代護理本來是歸國防部管!國防部指責—護理浪費他們太多錢了,打了克里米亞戰爭,護理經費一直上升、一直上升4倍,她就跟參議員說,如果國防部無法管我們,就換內政部吧!吵完,護理便歸內政部管!那就是「護理與法律」,她的想法真的是很深遠、很有智慧。也不怕跟人吵架,她也說機會是神給的!所以,我覺得您也跟她一樣有智慧,同時 神也賜下機會!
趙教授:對!機會是神給的、勇氣也是神給的、智慧也是神給的、能力也是神給的!我們家從大陸來,什麼都沒有帶出來,老家產業啊、地、房子,全送給共產黨了。什麼都沒帶,又抱了一個娃娃,非常辛苦,很貧窮!小時候,買一個蘋果要全家人分!一顆巧克力也是要全家人分!後來我15歲開刀的時候,師大畢業的姐姐到醫院來就買了一盒蘋果跟一盒巧克力給我。我就知道我快死了。因為她說:「這盒給妳一個人吃!」我說:「這盒通通是我的嗎?」她說:「都是妳的呀!」。我說:「那我是不是快死了?」
靜蘭:您很敏感!一個國三小孩面臨死亡的威脅,這樣敏感!
趙教授:後來我就開始寫遺囑!
靜蘭:那年紀已經會思考生命意義了,面對死亡威脅,應該很真實!
趙教授:可是,我對死亡完全沒有恐懼,沒有害怕,只是不解!我就是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所以我就開始問:「到底生命是什麼?死亡是什麼?生從哪裡來?死到哪裡去?如果一個人既然要『生』,為什麼又要『死』?」好多好多這些問題。好像一個哲學家,去思考那些哲學的問題。我寫了一封遺書,大概是:「親愛的爸爸媽媽,女兒不孝,先你們而去。」當時我的遺書沒地方藏,如果讓姐姐看到會罵我神經病或者撕掉它,所以我就把它藏在枕頭套裡。那時我姐姐來陪我,我就跟她說:「假設我開刀有發生意外,妳就抖一抖枕頭套」。我姐姐滿臉狐疑的說:「為什麼要抖一抖?」我說:「你照做就是了!」雖然後來我手術順利完成!但是當時住院時,我認識一個同樣是腦瘤的19歲男孩,時常一起作檢查跟分享心情。可我開完刀的第二天晚上,聽到隔壁床一陣哭聲,就看到那個男孩的遺體從我的病房前被推出去,男孩的父母親跟在後面哭。那時候我更疑惑了,為什麼今天是那男孩子死掉,不是我死掉?那是不是也有可能是我死掉,他活著?就像一個小哲學家,想不通這裡面的意義是什麼?是誰決定死亡的?因為有很多很多的疑惑,所以我就去問師大畢業的姐姐,姐姐就說:「妳問的問題,我都不知道怎麼回答。」當時因身體虛弱休學,在家每天都在思考這些問題。接著過幾個月,我媽媽就去世了。因為我們家是民間宗教,葬儀社的人跟我說:「公祭時,音樂響起,有人來鞠躬,你就要哭!因為你是孝女!」但我就跟葬儀社的人說:「我的眼淚又不是自來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就關!」葬儀社的人就跟我爸爸告狀說:「這小孩已經15歲,怎麼這麼不懂事,媽媽死了也不知道要哭!」這整個過程讓我覺得很荒唐!甚至覺得整個葬禮是一場鬧劇!我完全沒有辦法感受到真正的悲哀,只感受到吵吵鬧鬧的。其中的小插曲是,民間宗教相信燒紙糊的物品給去世的人,可以讓他們死後使用。所以那時我還向葬儀社的人提出許多疑問,例如:「我媽媽不會開車,為什麼要燒紙車子給她」等,都遭葬儀社的人大罵一頓。大人荒謬的回答,讓我覺得世界也好荒謬!守夜時,我坐在我媽媽的遺體旁,想著我媽媽從出生、長大、結婚、生子、到死亡,而我的人生也是會經歷一樣的過程,如果就這樣度過,到底生命有什麼樣的意義?
對於這些問題, 我姐姐說:「妳問得很好,但是我不會回答!但我認識一位教人生哲學的美國神父,我帶妳去見他。他可能可以回答妳!」見到神父後,神父看到我是一位小孩子,就說:「第一、我不太會說國語;第二、我不太會跟小孩子講道!」所以他拒絕我。後來,我住到親戚家,親戚家附近有個基督教浸信會。大約同年12月初我去敲門,一位很客氣、和藹可親的牧師來應門,他就問我說:「小妹妹你要做什麼?」我說:「我要問你—人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生從哪裡來,死到哪裡去?為什麼會生,又會死?」。那位牧師請我進去,就打開聖經讀了一段經文:「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並邀請我聖誕節時到教會領洗、受浸。當時我從來沒有接觸過基督教,所以相當疑惑,也聽不懂牧師所說的主耶穌是誰?牧師就說:「沒關係!妳先受浸以後,妳就會信。」但卻讓我不敢再去教會了!
靜蘭:雖然您嚇壞了!但您卻還記得這段經文?
趙教授:對!雖然完全不懂經文的意思,但卻有觸動到我,讓我印象很深很深!當時因為休學,所以還是整天在思考這些生死的問題。我又去找姐姐,姐姐再打電話給神父,於是他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大約六、七十歲的修女。那位修女雖然不太會講道,但充滿了母愛。每次去修道院修女都給我糖果跟餅乾、跟我噓寒問暖,所以我就好喜歡去!對我來說,她就像母親一樣!當時我還不知道這個信仰是什麼,只是因為修女感動了我。復學後,我還是持續每周上教會,持續了三年。後來,漸漸度過喪母哀痛。有天,修女跟我說她即將離開台灣到香港,問我是否有意願要領洗?由於我與修女已有深厚的關係,於是回答:「要啊!我要跟妳有同樣的信仰!」雖然當時對於信仰仍不太瞭解!但也就開心的領洗、每周到教堂。到了大學,進入台大護理系上解剖課時,又激起了我對生死方面的疑惑,即使當時我已經信教,但還是不明白!那時台大醫學院的天主教徒們,成立了一個醫療社團「康寧基督生活團(ChristianLife Community)」,是一個世界性社團,型式如同團契一般,帶領我成為耶穌基督的信徒。
靜蘭:對您來說,信仰對您選擇從事護理工作以及走安寧療護的過程有什麼樣的影響?
趙教授:原本我從小對文學相當有興趣,一心一意要唸國文系,但,後來因為自己遭遇生病開刀,又經歷媽媽在台大醫院慘痛的過世過程,當下我就決定唸護理!我還記得我媽媽是在凌晨三點鐘沒了心跳、呼吸,我姐姐去請護士來處理,護士正在睡覺。姐姐把護士搖醒說,我媽媽好像沒有呼吸了。護士白了我姐姐一眼,才不情不願地過來看我媽媽,看了一眼後,一句都不說就走掉了!後來,值班醫師來了,我們完全不知所措,我因為害怕就在旁邊哭起來,那護士就很兇地罵我說,現在是半夜,妳這樣哭會吵到別人!我就嚇到停止了哭泣。但是,我心裡想著:你是天使、還是魔鬼?如果是妳的媽媽去世,妳不會哭嗎?然後醫師檢查一段時間後,就宣告死亡,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過我們。醫師走後,護士把媽媽身上的管路都拔除,那鼻胃管一拔,血液就從鼻子流出。護士就拿衛生紙胡亂擦拭一下,上頭都是血跡,但她也不理會了,就拿白布把我媽媽的頭蓋起來。之後太平間的工人來了,就抓住我媽媽的頭,護士就抓住我媽媽的腳,把我媽媽一下子摔到那不鏽鋼的遺體車上。在那過程中,護士還跟太平間的工人說:「老李啊,今天太平間的生意好不好?」老李說:「今天不賴,六個!」說畢,就當著我們所有家人的面前哈哈大笑。我們跟著工人把媽媽的遺體推到太平間裡,太平間裡陰陰暗暗的,一張椅子都沒有,所以我爸就說,大家都累了,這邊也沒有椅子坐,就回家睡覺吧!我回家後就一直哭,回想到我媽媽躺在那冷冰冰的不鏽鋼遺體車上,沒有人陪、被胡亂摔,會不會很痛等等。當下我想要唸護理!我想看看是什麼教育把這些人變成魔鬼?我當初唸護理的動機就是如此!
後來唸北一女填志願的時候,老師建議我先填醫學系,但因為考試時生病發燒,沒上醫學系而上了台大護理系,我想,這整個過程都有 神的安排。
我剛剛提到我領了洗,但剛上大學時,對信仰的認識還是很模糊,直到參加了康寧基督生活團,認識一位神父,也是我的恩師—鄭神父,他在輔大哲學系教存在主義。他非常嚴肅、不苟言笑,但很有學問及愛心!當時我與一群醫學院僑生,幾乎所有節日,包括農曆年,都是在神父的教堂裡度過。從那時開始,我開始有機會聽道、認識存在主義,先前對生死疑惑的問題,才一個個解開。神父開啟了我的學術思維,也滿足了我對人生信仰的追求!那時就愛上讀聖經,早晚一定要讀聖經,覺得聖經是一個寶庫。若是沒有讀聖經,就像早上沒有刷牙洗臉、晚上也無法入眠。因為讀經的過程覺得很滿足,也很渴望瞭解更多!我覺得那時才真正開始我的信仰生活!當時認識的兄弟姊妹到現在也都保持密切聯絡,擁有相當好的交情。
其實我剛上大學時曾想過重考,但遇見了我的導師—余玉眉教授,因為她有學問、愛心、對學生也相當好,我很崇拜她,我跟她提重考或轉中文系的想法,但她鼓勵我說:「妳很適合走護理!當護士,未來妳可以發揮更多的影響力!重要的是妳可以直接照顧病人!」大一下學期時我修基本護理學課程,便開始進入臨床,從此就深愛上護理了。當時因為我已經有穩固信仰及存在主義的哲理思維,所以在臨床的反應與表現就跟同儕很不同,當時的實習老師—余教授給我很多肯定,這些其實來自信仰的啟發,以及當時與教會裡同樣就讀醫學院的弟兄姐妹共同成長使然。當時我與同學較不同的是,對於病情越嚴重的重症病人,就越有想照顧他們的意願。所以,我的護理與信仰,是從那時開始整合的。
我記得基護實習時,我照顧了一位劉先生,無家無親無友無金,一無所有,在路上中風被送到台大醫院治療。後來身體半身不遂,因為一無所有,所以也不願意作復健。因為身體康復後,可能會被要求出院,因此就這樣住了六年。老師分配我去照顧他,他每看到我就罵說:「這麼胖、這麼肥,妳要去捐血,妳的血太多了等等。」所以我就跟余教授說:「他整天罵我,我要換個病人。」余教授說:「不行啊!妳要照顧他到與他建立親善關係為止。」因為這病人半身不遂,無法自己剪腳趾甲,所以余教授就請我幫忙他。余教授和我花了很多時間與力氣一起用心照顧這位病人,像是泡水、洗腳、搓腳皮等等,整個基護實習就這樣度過。到實習完的前一天,我向我的病人說:「劉先生,我實習結束了,之後我需要上課、考試,所以就不會再來這裡。」他突然跟我說:「我願意接受復健。」那天早上,他隔了六年終於下床,他的腳因為情緒激動的關係一直抖動,並且不斷哭泣,而我也在旁邊跟著哭。後來余教授就幫忙我安撫病人,當天病人又再下床兩次,最後一次甚至可以往前走兩步。後來他就跟我和余教授說:「我答應妳們,我要好好接受復健,我要可以自己走著出院,我要重新開始我的人生!」
因為我的基護過程是這樣度過的,所以我就想,護理可以做的,是醫師做不到的事情!雖然我只會舒適護理,但我卻可以讓一個人起死回生,重新燃起求生的意志。我這輩子不會離開護理,就把一生賣給護理了!我之後40歲出國唸書,余教授幫我寫推薦信,裡面就特別詳述我如何照顧這位劉先生的過程。當時我的成績並不優秀,但因為這封推薦信,打動了所申請的學校—美國凱斯西儲大學,甚至這學校還回了一封信函說他們很被感動。我走護理這一路,實在都是神在帶領!
【後記】這段訪談紀錄,其實只摘錄了趙老師生命故事的一小段,側重於趙老師的信仰啟蒙、與護理的相遇,並未呈現趙老師在護理界精彩而豐富的貢獻;但我看見 神如何揀選趙老師成為一位護理天使,如何為她的生命佈局,神真的使用趙老師,不但她因護理得福,護理也因她得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