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急急的喘息聲，從南棟跑來北棟，看見妳在大廳角落低頭說著公共電話，背對著我的，是妳的背影。此時的我，腳步停了，我了解到那橫跨在我心裡的失落，是要伴隨我一生了。

 

我好慶幸妳沒見到我，即使我早已經滿頭大汗地趕來，而我卻怯步停滯，無法再向前。見一個人的身影，我胸口被壓著快要窒息。妳肩上已不再是我熟知，生命中輕輕的情感，而是獨自面對，人間悲苦的千斤沉重！

 

躲避逃跑，是當時我20歲年華，唯一會做的事情。現今的我，多了一倍的人生經歷，一區的公共電話早已被手機取代，高鐵也縮短了南北的距離。而我，卻仍常魂縈夢繫妳不幸的孤獨，當時，妳靜靜承受著這些的壓力。

 

妳，這20年是否安好？

 

當年妳本來要與新婚的丈夫一起出國留學，是人人稱羨的鴛鴦佳偶，好像人生就要這麼一帆風順上路，誰知卻在出國一個月前變調。他開始出現不停地腹瀉，找不出原因。後來開始嘔吐，那種噴射性的嘔吐，讓妳受驚，入了院，腦癌的診斷結果更讓妳嚇壞了，人生從此風雲變色。在生命調色盤中，憂鬱的暗黑色系列開始不斷地擴散，它遮掩了原本的光彩。

 

接下來是一連串艱苦的治療，他年輕，一一熬過；妳相陪，感情更深。出國的夢雖已停擺，但那兩年你們相依相惜，似乎人生又要重新開始計劃。而我，為不能在那時就進入你們的人生，而感到遺憾。

 

我遇見妳，是因他的病又復發了，這次成為我要照顧的病人。我還是在校生，只是他的照顧者之一。我一星期來2天，有五週都會在，只照顧一個病人，只好一天8小時都賴在你們倆人旁。我以為自己能提供的有限，但妳說，幸好有我，不然你無法再走下去。

 

這10天，我推著輪椅帶他逛逛花園，妳跟著，說想去走走。平日妳自己一人顧他，沒把握可以平安把他帶回來，多一個人照應，讓妳放心不少，也能忙裡偷閒，看看與病房不同的景色。

 

他高大的身軀雖然能動，但受傷的腦部，已無法自由支配肢體，移動他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智能退化，幼稚的行為與天真的笑容，經常遮住了他原本的面貌。有時，那個原來的人格，還是會不經意跑出來晃晃，讓我們驚喜一下；他癌症手術後造成失語，無法自己起頭表達意思，但卻能夠隨著我的第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接著把第二句後⋯直到「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將白居易的長恨歌完整背完；我們也會一起陪著他，把他最愛的「怪醫黑傑克」一本本漫畫看完，一起點頭，表示心有靈犀地同感；我們幫他洗澡，最後落得我們兩人全身溼答答。沒人了解，他會突然搶走蓮蓬頭，像小孩般調皮地反沖我們，之後自己哈哈大笑！妳罵他不聽話，我則是無辜的向護士學姐與老師交待。

 

五個星期後，我往下一站實習。一結束，我就會過來看你們。這樣又過了五星期。有一天週末，我特別來看你們，正好帶了學校的五官鏡。他突然句子清楚地問我：「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我們很驚訝，互相看了一眼，那是他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出現的完整語句。我立刻拿出評估工具，我一個一個解釋，還教他每一個使用步驟，如何評估眼、耳、鼻和口。他似乎聽得懂，頻頻點頭，妳在旁邊笑的好幸福。突然他說了一句話：「看來看去，還是你們兩人最順眼！」

 

他就像一個小孩，直接說出自己的感覺，我知道，他已經無法再叫出妳的名字了。妳的頭轉了過去，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而我，默默的收了器材，表示要先離開了。

 

我出了醫院，坐在急診室外的小花園，眼睛不爭氣，眼淚無法使喚，一滴一滴掉下來。路過的阿婆大概想要勸我，坐在我旁邊，不講話但靠得很近。我覺得胸口的氣，好重，一直往下。我覺得自己真沒用，我在生自己的氣。

 

放寒假了。還沒開學，我決定提前回到北部學校，外面總是雨天，我每天都思索該不該去看你們。不知道你們好嗎？不知道你們還在病房嗎？不知道妳好嗎？

 

最後，我終於鼓起了勇氣，決定去看你們，帶著焦急不安的心情，妳的背影卻讓我止步，也造成我終身的遺憾。我轉頭離開了，妳沒看見我；我帶著悔恨，整晚睡不著，決定天一亮，要鼓起勇氣再去一次。

 

上天出了大太陽，全台北的人都在歡呼。我又到了病房走道，經過昨日見到妳背影的大廳，往前走，進了病房，但卻得知你們已經在昨天出院了，回家等待最後的時刻⋯；這時，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妳曾經跟我說：「我才剛結婚兩個月，他就生病了。我是不是剋夫？」。我笑說：「妳怎麼會這樣想？！都比我大了快十歲，好笨」。我這才認清，當年那個剛過20歲的我，原來是一個那麼不懂事又膽小的女孩。如果當天你看見我，也許我就不會逃跑走，也許我會早一點長大！

 

大學女孩，很快就被許多無聊事情塞滿時間。一年多後我畢業了，開始工作，我用薪水買了一整套「怪醫黑傑克」漫畫，放在書架上，希望用來撫平我心裡，在時間長河中一直未痊癒的傷口。

 

臨床工作後再進修，我因熱情持續留在護理的門內，卻因為護理而蒙福，護理碩士班的同學，帶我認識了主。怪醫黑傑克仍然沒有醫治我心理的傷口，而主卻醫治我的遺憾與內疚。

 

妳，這20年是否安好？

 

我希望妳能走出傷痛，我希望妳能再覓幸福，我更希望妳不用再背負這些無形壓力，我最希望的是一妳能找到自由，就如同我一樣。

 

如果妳也認識主，妳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