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遇見的人生導師
作者:湯美惠 RN, 壢新醫院高專 發佈時間:2014-12-01
因為凡祈求的,就得著;尋找的,就尋見;叩門的,就給他開門。(馬太福音7:8)
於是,他按心中的純正牧養他們,用手中的巧妙引導他們。(詩篇78:72)
我是獨生女,四歲出車禍,記憶中小小年紀的住院經驗滿是驚恐和無解的黑暗, 從此長年體弱多病,常在醫院和廟宇求醫治和庇護。但是總找不到我認為可以解答一切疑惑的—創造宇宙的主,當然也找不到人生的意義。
感謝主,我在讀北一女時高三那年近聖誕節一場佈道會中信主。主醫治了我長年對黑暗的害怕,但我還是不喜歡在晚上出入,不喜歡進暗暗的電影院,還有不喜歡進醫院及醫院裡令人厭惡的消毒藥水氣味!萬萬沒想到,主帶我進入醫療領域中的「護理」行列,我人生的職業生涯幾乎都在醫院的屋簷下,而且許多人生深刻的體悟,還是主藉著病患教導我的。
榮民伯伯—仁慈的鏡子
基護實習的日子來到,要到病房量血壓,我都沒好好上課,護理技術手冊也沒看。我們實習的對象之一是一位榮民,同學都煞有其事地綁脈壓帶,放聽診器打氣。輪到我,連脈壓帶該怎麼套都搞不定,看看同組同學的表情和不耐,她們應該都覺得好丟臉吧!
仁慈的老榮民卻直說:「沒關係,學生就有練習的權利,學生嘛就是要練習,妳再練習試試看⋯」我好感動也好羞愧,我這麼不用心、不認真,生平第一次,有人用這樣寬容的態度對我,沒有說妳讀到台大還這樣!連同組的同學都覺得我丟了台大護理系的面子。其實我也好怕出糗、怕表現不好挨罵,然而我多年養成不愛碰教科書的惡習,即便不會我也不事先看書;加上我那死個性—不要讓同學知道我不會,所以也就沒事先去請教別人。
會量血壓又有什麼了不起?這不再是重要的問題,我就是要會,我要把它學好,因為這位老榮民伯伯的仁慈—我不用心、笨手笨腳,他不但沒罵我,連唸我都沒有,還鼓勵我!我得到一種釋放,一種從未有的釋放。不會不用裝會,也不用裝作不在乎,即便不會也有勇氣要早一點去找幫助。彷彿是主派了這位素未謀面、非親非故的病患;好像一面仁慈的鏡子,讓你倏然看見自己的不足和慌亂。感激之餘,我有了動機要好好學,不想辜負他的仁慈。
年輕男孩—自信又有同理心
那次是在外科大病房,有一位多發性硬化症的年輕男孩。他的髖關節又壞了得換新的,只能成天躺在床上;他的脖子也不能轉動,看人必須連身子一起轉過去才看得到對方。
這是他第二次換關節,為什麼壞得這麼快?因為他學的技能是修手錶,那年頭能學得此技能者不多,修手錶的工作讓他成天得坐著。住院中有不少朋友,特別是肢障的朋友來看他,而他總是談笑風生。我不太能理解,生命或者靈魂被鎖在一個僵硬的軀殼內有什麼好風趣的。
有一天外科醫師一早就先來病房換藥,因為接著要趕著去開刀房,他在喊著誰要跟換藥?我是好奇想跟去看看,沒想到沒人來,只有我一個,還以為待會其他學姊會出現,但是沒有。我硬著頭皮站在大換藥車旁,急驚風般的外科醫師口裡喊著要這個、要那個⋯慘了,這部換藥車我沒碰過,東西在哪裡我不熟,找不到他要的東西。還沒開口跟他說我剛來,他已經衝口說怎麼找一個這麼笨的⋯他自己衝去護理站找護士,護士快步走來一邊好像說:「人家是實習學生啦!」而我霎時像是急性硬化症上身,整個人像尊雕像般站在那裏,頭腦一片嗡嗡嗡,心想:糟透了!全病房的人都聽到他說我很笨。好想躲起來,當下連眼睛都不知要看哪裡,但是最要緊是此時不能讓眼睛起霧。
好不容易等到他換好藥,學姊也把換藥車推走,我還是覺得無地自容。這時這位硬化症的病患突然出聲說:「妳剛剛很難過吧!」我這時才像解凍般地移動身體走到他床旁。忘了他講話的細節,只是他和顏悅色地跟我說話,沒取笑我,沒指導我說:下次要這樣那樣⋯我鬆了一口氣,從剛剛的羞辱回到正常人的高度。有人從頭到尾看到你彆腳的表現、出糗的窘態,卻讓你感覺彷彿回到家般安全了,可以放鬆地坐在沙發上。我回過頭來,也是好奇也是關心,就看看他的床頭牌,原來他跟我一樣大,我們都剛滿20歲;我說:「你真的不能動?」他說:「真的!」我又試了試他,走到他左邊、走到他右邊⋯。
那天回家,我坐在名貴的大藤椅沙發上,想到我們一樣二十歲,他連脖子都不能轉動,但是他關心別人、安慰別人。而我呢?獨生女,動不動耍性子,不想理媽媽、不想聽她嘮叨就關起房門不出來吃飯,要等媽媽或外婆三催四請我才出來。跟他比起來,我顯得那樣任性、膚淺而且可笑,甚至可恥可恨。我不讀書,同學功課比我好,我才不在乎!那些沒勇氣尋求人生意義,只會不斷讀書應付考試的人,我根本無須在意,我自以為瀟灑。但跟這位無法好好讀書、無法做自己有的興趣的工作、關節僵硬如撲克牌的年輕人比起來,我霎時有一個可怕的發現—我是多麼貧窮,而且貧窮的可怕!我無恥的浪費時間,浪費家人對我的關愛⋯,我在客廳嚎啕大哭,媽媽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
一再的想—他的條件這麼差但生命那麼豐富愉悅,我條件比他好太多;然而我這麼貧窮,我怎麼活成這樣,我哭了又哭,求主赦免我,幫助我好好整頓自己,好好過主帶領的生活。
這兩位是主差派來影響我的人生、影響我的性格的導師。不是家人的勸說,不是牧師的講道,不是菁英同學的榜樣。現在想起,心頭仍是一片溫暖和感激。